達西先生怔怔地看著她，眼神中充斥著迷惑和不解。

凱瑟琳道：“達西先生，你說你愛我，請問你愛我什麽呢？”

達西的嘴唇動了動。這個問題，他本能說出來很多很多答案，他想告訴她，他愛她的睿智，愛她的可愛。他憐惜她的孤獨，心疼她的冷漠。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達西望著凱瑟琳此刻的神色，發現這些理由他都無法說出口。

“達西先生，確實如你所言，我很早就發現了你對我的心意。我當時非常驚訝。這份驚訝除了你身份高貴，不該喜歡我之外，還因為你的愛情讓我有些迷茫。我回憶了我們以往的所有見面，但在我看來，哪怕把所有細節都放大仔細尋覓，我們的接觸也實在說不上多，只有寥寥數面，每次見面又生分又短暫。”

“而我震驚的緣由也在於此。我怎麽都想不明白，在我們只是簡單接觸，都說不上深入了解的情況下，你為何會對我如此傾心。”

“我絕不是懷疑你的愛情，我知道它是真誠的，以你的性格還有我的條件，你向我表白，只會是因為你愛我，不可能有別的理由。你的愛情令我心生感激，但同時我也很惶恐，因為這無法打消我的疑惑。”

“你不在乎嫁妝，不在乎我家人身份低微，這兩點足以打動任何一位小姐，畢竟這是大家談起婚姻時最在意的兩個地方，您的所有掙紮也都來自於此。”

“可是達西先生，這兩點對我而言，並沒有那麽重要。”

“比起別人怎麽看我，比起有沒有錢，我更在乎的是彼此的感受。你剛才那一段表白，於我而言，只有那一句‘我愛你’令我動容。”

“可是，你的愛不禁讓我懷疑。你愛的，是真正的我嗎？會不會是你根據我偶爾顯露出來的個別品質，猜測出的我？換句話說，你了解真正的我嗎？”

“你不了解的，達西先生。你以為你能從短暫的接觸中看出我是什麽樣的人。在你眼裏，我是個與眾不同的淑女，我愛讀書，我偶爾會說出一些睿智的話語，我不喜歡跳舞，我很孤獨，我有時能理解你說的話。達西先生你分析的都對。但你不知道的是，在你看不到的那片更廣闊的天地裏我做著什麽，又擁有著什麽，而那才是真正的我。”

達西臉色煞白。他被凱瑟琳的話觸動，但他又急於讓這位小姐知道這樣的要求過於為難：“我要怎麽去知道全部的你呢？如果你不給我機會，不向我言明，我怎麽會知道呢？”

他的話讓凱瑟琳的臉上又染上一絲薄紅。按照社會習俗，達西先生說的機會，代表著兩人要訂婚，現在是沒有男女朋友這樣的說法的。未婚男女經常單獨在一起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已經訂婚。

凱瑟琳對於達西先生這時仍在爭取她的同意又感動又想笑，但她還是堅定地說道：“那如果了解後你後悔了呢。你發現你愛的只是想象中的那個人，而不是真正的我，到時我們要怎麽辦呢？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哪怕後悔了，哪怕愛意消退，您都會妥善寬厚的照顧我一生。但我不需要。達西先生，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一段在我們年輕時就因為發現對方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而註定陷入痛苦的不幸婚姻，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我的婚姻從不和金錢相關，只關乎愛情，如果沒有遇到一段發自內心的彼此相愛，我寧願永遠不結婚。”

達西震驚地看著凱瑟琳，他怎麽也沒想到會聽到一位小姐說出這樣的話：“永遠不結婚？”

“是的。”凱瑟琳知道自己這番話十分大膽，沒有哪個小姐會和單身男士說出這些，但她還是想把心底的話告訴這位先生，為著他的愛情濃烈真摯，她回應不了，但她要給對方一個認真的解釋，這樣才不辜負別人的深情。

“達西先生，你只看到我不願意跟別的淑女一樣，不願為了別人的稱讚去學習繡花、跳舞和拉丁文。可你想過嗎，我不做這些，那空閑的時間我用來幹什麽？你是不是覺得，我就算不喜歡，也會被迫不情願的去學習這些。又或者我仗著你的喜愛可以不學無術，每天無所事事的坐在偌大的莊園裏等你回來，把生活的所有希望都放在忙碌之後給與我片刻的垂青？”

達西不知道他該回答什麽。他確實認為，凱瑟琳雖然不喜歡這些，但出於社交的需求，她還是會去做。不然她還能做什麽呢？女性們婚後不都是這樣，家庭和社交成為了她們主要的生活嗎？

更廣闊的天地，難道是指出去工作？達西知道這不可能，之前凱瑟琳若出去工作了，這樣的消息早就傳遍梅麗頓鎮了。至於她描述的婚後生活，雖然聽起來是有些單一，但她在隆伯恩時不也是這樣生活，為什麽要對此不滿意呢？

達西以為凱瑟琳是覺得生活會很無聊，他說道：“凱瑟琳小姐，彭伯利莊園比隆伯恩的面積大很多，景色亦十分優美，你去看過就會知道，那裏一年四季都很漂亮，美景各不相同。”

凱瑟琳道：“達西先生，我當然相信彭伯利莊園偉大秀美，但我們說的不是一件事情。這也是為什麽我說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的那部分我，遠比你以為的要重要，你很可能無法接受。”

“你只看到我說我不願意像別的淑女一樣，但是你沒有看到的是，我不只是說說。”

凱瑟琳起身，對他欠身：“很抱歉，達西先生。”

聽到這句話，達西知道，他今天的求婚已經徹徹底底的失敗了。

他不僅沒有得到這位小姐的愛意，他還從她的話中明白了，原來他所有的掙紮和痛苦在她眼裏皆是走錯了方向，那些引起他掙紮的事情，在她心中都不重要。她早已為他的愛情定下結論，他們沒有可能，他一點也不了解她。

達西的內心從沒有哪一刻像此時這樣難受過。他的臉色蒼白，嘴唇緊緊地抿著，他看著凱瑟琳，一言不發。他知道他該風度翩翩的對這位小姐說一聲再見和珍重，然後瀟灑離開。可是達西不願意，也做不到。

如果沒有開口表白時，他還能用“凱瑟琳小姐不知道我有多愛她，不知道我為她做了多大犧牲，如果她知道了，無法不動容”來勸說自己，那現在，當所有的心意直白剖開在對方面前，仍換來拒絕的結局時，達西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安慰他的心。

她知道他愛他。但她不愛他。甚至連他的愛，她都認為是錯的，是虛假的。

達西的神經猶如在被火燒。他發現他以往的那些嫉妒和氣惱，都遠沒有這一刻的被否定帶來的打擊大。他的臉色蒼白，微垂的雙眸中流露出內心的悲傷。

兩人沈默了許久，達西先生嘆出一口氣，他努力做出恢覆鎮定的模樣，用一種盡力到刻意的莊重態度對著凱瑟琳道：“凱瑟琳小姐，對於你的拒絕我已經明了。但我還是想說，雖然我沒有你說的那麽了解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否定我的情意，認為這是受到蒙蔽才產生的愛意，我是真得很愛你。不過我會努力克制，讓這段愛情按照你所期待的就此結束。”

凱瑟琳動了動嘴唇，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達西不忍她為難，也不想再說這令人傷心的事，他轉移話題道：“我下面這番話，也許聽起來很像一個失敗者的嫉恨，但我衷心懇請你不要帶著偏見來聽。我發誓我是出於朋友的立場，而非求愛失敗的憤恨。也許在你心裏我不是你的朋友，但在我的心底……總之，我接下來的話可能會讓你覺得我在詆毀別人，我盡量保證言語客觀，不摻雜我的任何評價，我只是想把事實告訴你。按說，這與我無關，但我不願看到你在不清楚的基礎上做出選擇。畢竟，你在我心裏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過得好。”

達西先生說“朋友”一詞時說得非常勉強，言語間的脆弱和竭力故作沒事的模樣讓凱瑟琳既眼熟又心酸。她的眼眶微微發熱，對著達西說道：“達西先生，在我心裏你從來都是位正直無暇的紳士，你說的話我一定會認真聽，我相信你絕不會帶著其他目的。”

凱瑟琳的話讓達西的內心好受很多。雖然他不知道凱瑟琳為何對他如此信任，但他因為被拒絕而變得冰冷的心情，此時恢覆了一絲絲暖意。

斟酌了片刻用詞，他說道：“那我就直說了，凱瑟琳小姐。我不知道你與威拉德·戈登先生是怎麽認識的，我也無意冒犯地打聽，但我想那位先生的事情你也許不了解。”

凱瑟琳萬萬沒想到達西會在這個場景提起戈登先生。她很快就明白過來，就像戈登從不知道她與達西相識，但看到他們獨處會果斷讓人來打斷一樣，達西一定是在舞會上看到威拉德請她跳開場舞，認為戈登對她也有情誼。

不得不說，兩位先生對對方的心思似乎都猜的很正確。他們也確實都對她表達了情誼，不過都得到了同一個結局。

凱瑟琳看著達西糾結難過的神色，瞬間就明白達西對她的拒絕也許誤會了什麽，她說道：“雖然聽到您提起戈登先生我有些意外，不過如果您願意相信，我和戈登先生只是普通的朋友關系，沒有任何其他，至少在我這裏沒有。”

達西驚訝地看著凱瑟琳。他真沒有想到戈登先生居然也向凱瑟琳表露了心意，然後也遭到了拒絕。他現在相信，凱瑟琳所說“不遇到愛情就寧願永遠不結婚”的話是真情實感，而不是什麽小姐們的推托之詞了。若是推脫，她怎麽會接連拒絕像自己還有戈登先生這種條件的紳士？

達西為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因為他發現聽到凱瑟琳的話，他的心情居然可恥得變好了一些。他知道這是人性的卑劣，可他還是控制不住地高興。

“我當然相信。早知道這樣，我這番聽起來很像背後詆毀的話也不應該出口了。但既然已經說到這裏，我還是繼續說下去吧，免得你認為我在故弄玄虛。必須要說，威拉德·戈登是位非常優秀的紳士，這種優秀不僅僅是因為家世。他的哥哥是戈登伯爵相信你已經知道了，他們兄弟二人在整個英格蘭都很有權勢。但是他們都非常，怎麽說呢，很多人會讚揚這種性格，認為這是男人必須具備的。也許你不知道，戈登先生現在擁有的大量財富來雖然自於房產和工廠，但實際上他的第一桶金卻是來自於皇家非洲公司。”

盡管達西先生說的很婉轉，但這個消息還是令凱瑟琳大吃一驚。皇家非洲公司聽起來是很高大上的名字，但這家公司其實只做一樁生意，那就是黑奴貿易。

“很多人都以為戈登兄弟如今諾大的財產來源於祖傳的土地和攝政王的信賴，其實不是的，在老戈登伯爵那一代戈登家族已經在走下坡路，他們如今的財富都是兄弟二人親手賺來的。威拉德·戈登先生在賺錢這方面尤為擅長，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坐船去過非洲和印度，從十幾歲開始從事人力販賣。對於這一點，知道的人無不稱讚他的果斷和大膽。但這種生意，你這樣的小姐可能不太了解，詳細的我也不是很懂，就不說給你聽了。我只把我的判斷告訴你，作為一種參考。據我所觀察，能做這種生意的先生無一不是殺伐果決的人物。這話聽起來很像在貶低，但我絕無那樣的含義。我只希望在你做出一些決定前有所考慮，這樣即便做出選擇，也不是盲目的。”

盡管達西以他不懂為由不願多提黑奴貿易，但凱瑟琳怎麽會看不出他的態度。如果她不知道黑奴貿易的慘酷，可能確實註意不到達西隱去未說的深意，但她來自後世，當然清楚這種所謂“貿易”的冷血和殘忍，無論歷史學家們怎麽說“客觀上，這種貿易促進了原始資本積累”，黑奴貿易都浸滿了血腥和苦難，從中而來的每一便士裏都是濃郁的血腥。

歷史書上寥寥幾筆，背後是長達幾個世紀的絕望與悲哀。

在這一刻，凱瑟琳終於明白她面對威拉德時那種揮之不去的害怕來自何處。

那是真正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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